塔杜施•鲁热维奇诗十首

                                                                   译者:张振辉 

爱情 


我给你买了一束天竺葵, 
还送来了一个用玫瑰色的纸包着的花盆。 
我来到一条街上, 
看见一些人在奔跑,一些人乘车, 
还有一些人在大喊大叫。 
有人在销售一种能使毛发再生的 
神奇的药水,圣像,有毒的糖果 
和一些色情的图像。 
旁边有一座教堂, 
欢乐的人在宣扬地狱的恐怖, 
赞美祖辈们的神圣的信仰, 
向人们许诺一个美丽的天堂世界。 
一个机灵的人长着一双鱼样的眼睛 
和像狐狸尾巴一眼的胡须, 
他把十万个穷人装在一个瓶子里,宣布他已经破产了。 
到处都是万头攒动的人群。 
一些人不署名地写文章,造假证, 
酗酒,吸毒,抢劫,强奸, 
他们都患了淋病。 
伪道者的城市的公民们 
在迎接主教的到来,可是这个红衣主教并没有创造奇迹。 
小鸟对他唧唧地叫着, 
诗人们在拉手摇风琴, 
和上帝对话,还制造假币。 
大学里的教授戴着红头巾, 
在华盖下讲授形而上学, 
他叫人们去吸肥皂泡, 
还有那荒谬、欺骗和虚伪。 
我来到了一条街上, 
我很感激你对我的爱, 
玫瑰色的花盆里的天竺葵 
给我带来了欢乐。 
事实上, 
爱情使人变得高尚, 
我比别的人更加优秀, 
优秀一点, 
我们两个人都相信我们自己。 




可有谁见过…… 


可有谁见过, 
我母亲在白色的医院里, 
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袍。 
她浑身战栗, 
过后又一动也不动, 
带着不自然的微笑, 
露着白色的牙床。 

她信了五十年教, 
可现在哭了,她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满脸都是浑浊的泪水, 
一双枯黄的手掌合在一起, 
嘴唇发青, 
就像一个受了惊的小女孩。 

可是有谁见过, 
我的母亲就像一头被捕获的野兽, 
把眼睛睁得老大。 
我要用我的爱抚慰她的心灵, 
我要让她恢复她的信仰。 




初恋(节选) 


我十六岁了, 
有一次,来到一个公园, 
把头靠在一根树干上, 
突然哭了起来。 

谁也没有欺侮我, 
公园里一片寂静, 
这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谁也没有向我提这样的问题, 
我跟谁都没有说话。 

我跑到家里, 
大喊大叫地说, 
我饿啦,我饿啦! 
我恋爱啦! 

家里响起了我的笑声, 
谁也没有问我 
为什么笑? 

我看见了玛丽亚, 
我看见了玛丽亚。 

我看见玛丽亚 
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大衣, 
戴着同样是蓝色的袖套 
到学校里去了。 

不论是五月的艳阳天, 
还是风吹雨打, 
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直到她最后消失不见。 
在我的记忆中, 
就像过了一条 
硝烟笼罩的河样, 
越来越清晰。 




我的嘴 


这一天结束了, 
晚饭吃完了, 
清洁牙齿, 
接吻, 
收拾东西。 

这就是那些最珍贵的 
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中的 
一天。 

我遇到了什么? 

这一天和昨天一样, 
从早晨到晚上, 
就这么过去了。 

我唯一的一天啊! 
我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也许就该这样, 
早晨出去, 
午后回来, 
重复几个动作, 
把那许多东西摆整齐。 

我的一天啊! 
你是钻石, 
世界上最美的钻石; 
你是黄金屋, 
是蓝色的鲸鱼, 
是我眼里的泪珠。 

当我站了起来, 
把手插在口袋里, 
透过灰色的雨丝, 
望着那金灿灿的槭树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的嘴 
说过真话,也说过假话 
重复地说过, 
肯定地说过,否定地说过, 
乞求过,喊叫过, 
悄悄地说过, 
哭过也笑过。 

我的嘴 
把那无数说过的话 
又编排了一下。 




一九四四年的爱情 


裸着身子没有防卫, 
有一个嘴巴, 
嘴巴上面有一双 
睁得很大的眼睛。 

倾听, 
我们游过了 
泪和血的大海。 

1954年 




致抒情诗人 


六年了, 
你的嘴里 
总是想要大吼一声, 
但却没有吼出来, 
就好象里面塞了 
什么东西似的。 
你现在开始写抒情诗了 
(它是圆圆的小珍珠), 
云彩、小鸟, 
可怕的死亡, 
迷失了方向的地球, 
被压抑的心胸, 
祖国、伤痛, 
红色和白色, 
被看成是神圣天使的 
战士的心, 
都是你笔下的素材。 
你的那些甜美的词句 
像清泉一样 
不断地涌流出来。 
你常常去酒店, 
去戏院,去咖啡馆。 
晚上,有时候, 
你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因为你听见有人 
在呻吟,在吼叫。 
林中的抒情诗 
在敲你的门窗, 
同志和战士们 
在敲你的门窗, 
他们问你:“同志, 
你为什么要当理发师? 
为什么要当抒情诗人? 
为什么要去咖啡馆? 
为什么今天还要给我们 
写那么多甜言蜜语?” 
你坐在一张小桌旁, 
想出了许多天使, 
可我们并不需要桂冠 
和上天堂的通行证。 
六年了, 
你的嘴里 
总是想要大吼一声, 
但却没有吼出来。 
你现在开始写抒情诗了 
(它是圆圆的小珍珠)。 

1955年 


对岳母过分的赞美 


诗人们用墨水的海洋, 
去赞颂对一个姑娘的爱, 
可她有时却像鹅那么笨拙, 
像五月的山羊那么驯服。 

诗人给自己和别人的妻子身上 
都贴着像绫罗绸缎那么美丽的词句, 
却不去赞美妻子的母亲——岳母。 

啊,阿波罗的儿子们! 
她为我们升起了朝霞, 
她像爱护眼睛一样地爱护它。 

她爱护我们那疯狂的爱情的果实。 
她在夜里起来, 
不急不忙地缝补,缝补,缝补。 
她烧熟了鸭子和苹果, 
她给鲤鱼加上肉馅。 
她烤干了洗净的内衣, 
她织补着袜子, 
给衬衫钉上扣子。 
春天,她在墙上画画, 
给地毯除尘, 
让潮湿的被褥吹吹风, 
每天都有数不清, 
做不完的家务活。 

秋天,她做果子酱和酸白菜, 
下雪的时候天气冷, 
但抽屉里有她给孙子储存的苹果。 
她的脸上有时升起了可怕的乌云, 
这是因为上帝的天空 
用乌云遮住了她的面孔。 
你们看她那一头苍发! 
每根发丝都代表着一天的时光, 
都是一滴眼泪, 
一个秋天,一个春天。 

她尽心地守护着 
家里的炉火,以防熄灭。 
如果要用扫帚驱散夜里的飞蛾, 
她的眼睛和耳朵会齐心协力地 
担当起这神圣的职责。 
她为将要出生的婴儿 
裁剪了包布。 
她是实际生活的体现者。 

她反对所有愚蠢的玩笑, 
反对幽默杂志上的阉人 
和女婿醉后的逗趣 
(“小伙子式的逗趣”)。 

你们要向岳母道歉! 
那个老妇人伸出了双手, 
正在炉火旁取暖。 

把你们的身子躬下来, 
躬到地面上! 
一些笨头笨脑的马在嘶嘶地鸣叫, 
它们在呼唤这个可敬的名字。 
马啊,你们用人的话说吧: 
“妈妈,到我们这里来!” 




对心说话 


我在蒙古 
见过一位烹饪专家。 
他把手放在一只羊的嘴里, 
然后通过它的气管, 
伸进了它的内脏。 
他在那里抓住了它的心脏, 
用手指死死地掐住, 
把它猛地拽了出来, 
这就是那位专家。 

1959年 




以天使们为题的家庭作业 


被逐出了天堂的天使们, 
就像一块块油烟, 
就像算盘, 
就像吃了黑米的鸽子, 
就像被染红了的冰雹, 
就像天上的火, 
伸出了黄色的火舌。 

被逐出了天堂的天使们, 
就像一群蚂蚁, 
就像躲在死人绿色的 
指头后面的月亮。 

天堂里的天使们, 
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女孩的 
大腿里面的那一部分, 
就像天上的繁星, 
照亮了那害羞的地方; 
就像三角形和圆形一样地简单, 
中间是空的。 

被逐出了天堂的天使, 
就像停尸房里开着的窗子, 
就像奶牛的眼睛, 
就像鸟的尸骨, 
就像正在坠落的飞机, 
就像叮在已经倒下死去的 
士兵们的肺上的苍蝇, 
就像秋天的雨丝, 
把嘴巴和飞去的鸟连在一起。 

一百万个天使 
在一个女人的手掌中流浪。 

没有肚脐眼的诗人 
在缝纫机上写长诗, 
采取白帆的形式。 

这些长诗可以嫁接在 
橄榄树干上。 

它们谁在天花板上 
一滴又一滴地掉下来。 

1964~1968年 




长诗的表面和中心 


玻璃碟子上 
有一座白色的小盐山。 
手指的痕迹, 
深处的影子, 
结晶体的火花。 

小碟子上的白盐, 
用指头探到深处, 
影子, 
火花(光)。 

小碟子上的盐, 
指头留下的痕迹, 
光和影子, 
(种子的)火花。 

烟灰缸里 
有一堆冷却了的 
(灰白色的)灰烬, 
和一个扭转和(揉皱了的) 
淡黄色的烟头上, 
有嘴巴留下的痕迹。 

烟灰缸里 
有一堆已经熄灭了的 
灰色的灰烬(没有火花)。 
在一个被手指抠进去了的 
淡黄色的烟头上, 
有嘴巴的痕迹。 

烟灰缸里 
有一堆冷却了的灰烬。 
在一个被手指抠进去了的 
白色的烟头上, 
有口红的痕迹。 

一瓶果酱, 
玫瑰色的一大块。 
里面很湿,颜色暗淡, 
边上透明。 
黑色的种子。 

一个绿色的瓶子里 
有一大块潮湿的 
带甜味的东西。 
光的斑点, 
深色和浅色的种子。 

一个白色的磁盘上的 
一个内里酥软的柠檬旁边, 
有一个蛋, 
和两个红颜色的 
包得很紧的西红柿。 

一个玻璃茶杯。 
杯里有一个小勺, 
杯底上有镍在闪光, 
有黑色的茶叶渣滓。 

玻璃杯, 
白铁勺, 
湿漉漉的 
青铜色的 
茶叶茎干。 

蓝色的眼镜盒, 
随身携带的日历, 
上有白色的数字 
标的年代: 
一九七零。 

(火柴盒)上的苍蝇 
在清洁它那透明的翅膀。 

银灰色的中国保温瓶上 
有一些奇怪的记号和字母。 

小小的静物, 
越来越小, 
越来越静。 
它能治病, 
催眠。 

有个苍蝇轻轻地 
叮着窗玻璃, 
像一滴水样滴穿了石头。 
白铁盘子上有蘑菇, 
有铜色的很暖和的帽子, 
有表皮很粗糙的树根, 
树根上有很多土。 

小小的静物, 
一半在阳光下, 
一半在阴影中。 

有个苍蝇叮着窗子, 
伟大的母亲就 
站在它的后面。 
它后面还有一些树, 
还有道路和信使, 
信使正向我走来, 
(来到了家里)。 

长诗的尾声 
要慢慢地小心地 
把说过的话收回来, 
把图画一张张撕碎, 
把各种颜色的形体 
和感情编织的图画 
全都撕碎。 
只剩下它们的内核, 
剩下痛苦的语言 
和死。 

有内诗和外诗, 
有最终可以摸得着的诗 
和被扔掉的诗, 
有表面的诗, 
有内容和形式都很陈旧的诗, 
有像晶体、火焰 
和光一样明亮的东西, 
还有其他的诗, 
肤浅、梦幻和黑暗的诗。